秋山縣依山而建,此地山勢與中原不同,未必更高,卻大多奇險,山中林密多岩,亂石起伏。
出城後,走不上幾步,便已置身層巒疊嶂之間。
楊炳選了個自告奮勇的精明老獵戶帶路,又不顧勸阻,東拼西湊了一大隊人壯膽,此時自己跟在後面安全處,殷勤指點道:「大人您看,前面那座山便是鬧鬼的所在了!」
花羅十分煩躁,只像把無關人等全都甩開,再抬頭看容祈,只見他懨懨地坐在肩輿上,以手支頤,裝模作樣嘆了口氣:「果然黑霧氤氳,恐非祥瑞之兆啊。」
花羅:「……」
時值清晨,朝陽清明灼亮,有個鬼的黑霧。
連一向為容祈馬首是瞻的阿玉都要看不下去了。
偏當地人都吃這一套,除那看起來六旬開外的老獵戶以外,其他人聞言全都連連稱是,甚至還有人為了佐證他的說法也開了腔,積年的妖鬼誌異之說一個接著一個,講得花羅後背發涼。
等到鬼故事總算告一段落,已到了魏堯臣摔死的那座蒼莽高山之下。
這鬼山遠離驛道,可在老獵戶的指引下,出城後從小路直穿過來卻並不遠,入山前,花羅回頭望了一眼。隔著密林,其實並不能看見什麼,但她十分清楚,在林子盡頭,越過城牆,正對著的便是縣衙,或者說是縣衙的後宅。
是巧合么?
她揉揉額頭,想起昨天晚上和容祈偷偷潛入翻查過的魏堯臣的書房。
桌下隱蔽暗格中藏有一隻小木匣,其中散落著數粒比米粒還細碎幾分的澄黃之物。
無論是顆粒大小還是外觀、硬度,都讓人想到水中砂金。
——難道魏堯臣被授意尋找的是金礦?
而最近與水和金子有關的東西……
容祈見她不自覺地盯向自己腰間藏了那幾粒碎金的香囊,心中瞭然,便狀似無意地問道:「我觀縣衙內宅中新挖的水池似乎隱隱透出黑氣,敢問楊先生,那水是從何處引來的,可是這山間?」
楊炳嚇了一跳:「什麼?池水裡也……」
他認真回想了下,卻越想越覺可怖,忽然一拍大腿:「可不是!雖然不知源頭,但水確是從山間引來的,說不定就是這座山!」
說到這裡,話音頓了一下,突然拔高:「不對!那條山溪出了縣衙花園,就被引入了河道,整整流過了半座城呢——哎呀呀,這下可糟了!」
見他已經不知想到了什麼可怖的後果,容祈趕緊把話題扯回來:「楊先生稍安勿躁。」
楊炳:「可……」
容祈掐指道:「無妨。我已算過了,此事多半是魏大人一人之劫,他既已應劫,那些被他引入城中的亡魂怨氣便會漸漸散去,待過幾日魏大人入土為安,便徹底無礙了。」
眾人皆睜大了眼睛,恍然大悟。
花羅的眼睛瞪得最圓,驚駭地盯著容祈,心道:「這到底是那個狐狸窩裡鑽出來的妖怪?這麼會唬人,莫非平日里的老實都是裝的?」
容祈恰在此時轉過頭,「溫柔賢淑」地對她淡淡一笑。
花羅後頸發涼,連忙拽住阿玉:「走走走,開路去!」
山路難行,原本還有山中土人開闢的小道,但此時數十年過去,路上早已被樹枝藤蔓覆蓋,幾乎全然分辨不出了。
一行人揮舞著刀斧且砍且行,直到午後才遠遠瞧見前方一處兀然聳立的高崖。
花羅鬆了口氣,將手中鐵斧遞給身旁民壯:「那就是你們魏大人墜崖之處?」
聽到對方給出確定的回答,她忍不住回頭看了容祈一眼,意有所指地感慨道:「路途如此崎嶇,也難為魏大人專門跋涉至此。」
容祈會意,微微頷首:「故而我才說此乃命定的劫數。」
兩人打了個機鋒,再次確認了,魏堯臣必定是受人指使在此地尋找某物,而絕非所謂「賞景」。
忽然,有人「咦」了聲:「大人,那邊是不是有水聲?」
果然如他所言,似有湍流近在咫尺。
眾人循聲繞過山崖另一側,只見一條窄細飛瀑自山壁頂端傾瀉而落,水流在崖底化作山溪,蜿蜒沒入了密林之中。
楊炳目光隨之探入林中,警惕地問:「夫人,那水中……可有怨氣?」
花羅跟阿玉稍一對視,同時閉緊了嘴,全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別笑出來。
只見容祈眉目低垂,又像模像樣地掐指算了算,幽幽低嘆:「諸位可有癸亥與壬子年生人,又或是八字較輕的?」
誰也不知道他算出了什麼東西,但見那副架勢唬人得很,眾人寧可信其有,很快便有五六個人站了出來。
隊伍一下子就空了一小片。
可惜剩下的拖油瓶依舊不少,但這是無可奈何之事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,容祈便叮囑道:「勞煩幾位在此不要上前,留心關注山崖。」又吩咐其他人:「走吧,去崖上。」
可還沒走幾步,前方突然一聲巨響!
相隔數十丈距離,眾人都能清楚感覺到腳下大地的震顫,一旁瀑布竟也被截斷了一瞬,才重新接續上。
溪中水花飛濺,在石灘上撞出嘈雜的嗡鳴,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水中呼之欲出。
眾人頓時大為驚駭。
抬著肩輿的兩個民壯差點脫手把竹竿扔了,其他人也沒好到哪裡去,轉眼間就擠成了一鍋粥,爭先恐後地往林子裡面狂奔,唯有楊炳和那領路的老獵戶還剩了三分理智,卻叫破了喉嚨也無人理會。
花羅被亂跑的人群撞了幾下,一抬眼就瞧見容祈被左右亂晃的肩輿甩得身形不穩,只能俯身緊緊抓著一旁扶手勉強維持平衡。
也不知道楊炳非要找來這麼一群人,究竟是為了壯膽還是添亂的!
花羅暗罵了句,立即撥開礙事的人群衝上前去,一腳踢中最前面民夫的膝彎,趁他撲倒時,回身環住容祈的腰,將他從傾覆的肩輿中帶出,幾步掠到了無人處。
她低聲嘲諷:「美人兒,幸好我在,不然你可就要紅顏薄命啦!」
容祈沒空理她,他臉色難看得厲害,剛扶著樹榦站穩,便急道:「不能讓他們這麼亂跑!」
這深山老林里,又不是每個人都認得路,一個不好便要出事。
花羅自然也明白,卻咬牙哼了聲:「你看我攔得住嗎?」
容祈附在她耳邊快速地說了幾個字。
花羅一愣,隨即明白過來,提氣喝道:「跑什麼!你們要將怨氣帶回家中嗎!」
話音落下,林間霎時一靜!
剛剛楊炳喊了許久也沒有效果,可此言剛出,原本慌不擇路的人們就都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腳步。
二十多個人面面相覷,又齊齊將視線投向了花羅,每一張臉上都滿是驚恐不安,彷彿他們身上確實纏繞著鬼魅之物的怨氣一般。
這些人全都是壯年漢子,上有老下有小,但凡有一分可能,誰都不想連累全家倒霉。
花羅略微安了點心,正打算讓容祈胡說八道幾句安撫人心,可轉頭卻見他面色慘白,已快要將下唇咬出血來了,她便攏住容祈的肩膀示意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。
隨即恨鐵不成鋼地看向其他人,搖搖頭:「罷了,你們再上前也沒有用處,不如就——」
她信不過這些臨時湊起來的民壯,剛想說「不如回去」,卻突然想起怨氣一說,不由踟躕了下。容祈緩過來一口氣,見狀在她手背輕輕一按,接過話頭:「就留在此地吧。」
林密光暗,他不大看得清楚,摸索了下,折下一根樹枝,慢慢走上前去,在人群前後左右的各處地面分別畫了幾道鬼畫符似的圖案,而後扔下樹枝,告誡道:「你們不要隨意走動,無論聽到什麼聲音、見到何種異狀,只要在此陣內,便可確保安全無虞,但若有人亂跑,或是損毀陣法……」
不等他說完,圈中眾人慌忙賭咒發誓,許諾絕不出圈半步。
容祈這才點點頭,身體忽然晃了下,花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,就聽他十分隨機應變地低嘆一聲:「此陣耗費我頗多心力,等會驅除怨氣恐怕要恒生波折了……」
花羅:「……」
你編,你接著編!
眾人卻被他蒙住了,愈發自責起來,紛紛再次保證,無論外面鬧得如何天地異色,他們也一定老老實實在此地等著,絕不出去添亂子。
一場鬧劇暫時塵埃落定,最終仍舊只有那個老獵戶與楊炳隨著花羅幾人一同登崖查看。
雖然過了七八天,光禿禿的山崖讓暴雨反覆沖刷了好幾次,已經很難復原當初的情狀了,但緊貼崖邊的低矮草葉仍殘留著一些明顯的折損跡象。
容祈剛被花羅背過了最陡峭的一小段路,此時體力還好,見楊炳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歇息,便往前溜達了幾步,示意花羅跟過來。
他在崖邊跺了下,彎腰拾起根被外力刨出石縫的孤零零的草莖,捻了捻上面像是鞋底摩擦出的痕迹,回頭道:「這地方多石少土,罕見草木,崖邊踩上去穩當得很,縱有雨水也不會呈現濕滑之態。你說,魏堯臣究竟為何會失足呢?」
花羅沒急著答話,先把他從崖邊拽回來一點:「你也不怕和魏堯臣作伴去!」
容祈失笑:「不至於。」
花羅只好涼颼颼提醒他:「上次你說完這句話,轉眼就讓人套了麻袋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絕不肯承認自己倒霉,乾咳一聲,誠懇道:「阿羅,你若覺得舌頭礙事,我可以幫你保管。」
說完,不等花羅反唇相譏,便揚聲向一旁笑問:「請教老丈,從此處看去,對面是何地?」
老獵戶枯樹皮似的臉上動了動,扶著弓箭走上前來:「幾位真的是來驅鬼的?」
花羅面色驟凝,向後看去,發現楊炳仍然在遠處一無所覺地大口喘氣,才安下心來。便聽容祈坦然承認:「自然不是。鬼神從來只在人心。」
他不裝神弄鬼,老獵戶反倒有點不適應似的,粗糙的手指慢慢摩挲著木弓,雙眼審視地看著他,半晌,終於吝嗇地露出了個笑容:「娘子說得沒錯!」
他向上登臨崖頂,搖了搖頭:「前面什麼都沒有,只是咱們來時經過的大片林子。」可說到這,卻又忽然回過頭:「但這裡地勢高,又沒有樹木遮擋,往另一邊正好能看到山腰的寨子。」
「寨子?」花羅一愣,覺出不對了,「是幾十年前被滅掉的那座土人村寨?」